法式曲奇饼

目前的产出有APH/柯南/全职,狡诈邪恶的杂食无差人

(国设)熄灭

《熄灭》

*普瓦捷战役后一个月左右

*时间:1356年10月

*语言流,小若仏摆大烂,1w左右一篇完


闷热,仿佛还在夏季,头下柔软的是靠枕,还是女仆玛利亚的双腿?耳畔嘈杂的声音是什么,是昆虫或者是鸟儿振翅……

也许我正身处仲夏夜的花园,晚风吹不散闷热,也吹不散花香,甜蜜的香气灌满衣袍,甘露、玫瑰、火焰似的蜀葵、铃铛似的鸟鸣、疯长的鼠尾草,樱桃、温柏、桃与李……一切美的中心,我与女仆玛利亚如同赤子一样拥抱酣眠,脊背留下津津热汗,耳畔的繁花中,蜜蜂贪婪地吞咽盛夏的花蜜……

“王太子殿下!查理!我认为不管赎金还是三级会议的事都需要更谨慎!你觉得——”

那粗糙如砂纸却又格外有穿透力的声音击碎了仲夏夜花园中乳白色的雾气,击碎了正怒放的鲜花,鸟鸣与蜜蜂的嗡鸣都化作可憎的争吵声,半梦半醒之间沉重的、疼痛的头颅仿佛沉入沼泽地,我无法睁眼开口训斥那人粗鲁无礼。

“实际上,您说的基本是一件事。嘘——请您耐心点,安静些……他睡着了。”

温暖的手盖住我的耳朵,安抚的声音属于道芬查理,他的声音和记忆中玛利亚温和的歌声重叠,晚钟的悠扬与祷歌的怡人让乳白色的雾气再次弥漫在梦中,廷臣的嗓门仿佛被隔绝在一层水波之外。

“真不敢相信……所有人焦头烂额……尊敬的法兰西王国……预示……所有精明能干的人都闭上眼睛了?”

“不要这样说,也请不要诅咒您自己。好了,让娜,抱他下去吧,这些天跟着我们这些无能之人,他实在劳累过度。”

我被谁抱了起来?那双手臂绝不属于玛利亚,比她更瘦弱,干枯如缺少雨露河流灌溉的树;比她更冰冷,像是血液已然背弃她的身体。我怎么会忘记,那位会温柔唱着圣歌哄我入睡的女人已经永远离去,无情的神任由死神把她收割,早早带她去成为他的新娘。

“让娜……”

“您醒了,法兰西王国?”

我不得不醒:离开燃烧着炭火的房间后,随争吵声一同离去的还有那夏季般的温暖。深秋夜里的走廊上,石头比月光更为冰冷,寒风从无数孔隙或者敞开的窗里哀嚎着想进入城堡躲一躲,它们之中有的选择了我的衣袍里,那确实是一个温暖的好地方,只是“困意”与“寒冷”不共戴天。

我从侍女的怀里跳下来——让娜,平民的姑娘,来这里不过几个月——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胳膊,就像我刚刚感受到的一般瘦弱。

“辛苦你了,真难想象你是怎么一路抱着我来到这里。”

“您比自己想象的要轻,法兰西先生,如果让其他人来,他们会惊讶于您怎么瘦得像一片羽毛。”

“是吗?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脸没有过去帅气啦?亲爱的让娜,我瘦脱型了吗?你帮我看看,法兰西还像过去一样光辉夺目吗?”

我按着她的肩,凝视着她的眼睛里自己的形象,天边的淡紫色正在逐步转成深黑,她双眼的镜子也只能倒映出模糊的影子,在模糊中她的惶恐不安反而更加醒目,她躲避我的注视,低头说着谎言:“当然了,尊敬的法兰西王国,您与过去一样闪耀。”

“让娜,你又在欺骗我了。你和其他人一样,都在尝试欺骗法兰西。”

“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除了我的容貌已经憔悴不如以往之外,你还隐瞒了更多的事情。床头那面小铜镜去了哪里?丢失的银餐刀被谁拿走了?我都知道,让娜,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法兰西诚实。”

女孩眼睛里蓄满眼泪,如果是平时也许我会好奇她因为什么而哭泣:被人当面点出盗窃行为?被尊敬的人指责?感觉到愧疚或者怨恨自己没有更加谨慎?但是现在这些念头只是在疲惫的心中一闪而过。

“别担心,做了就做了吧。在这个秋天或许不会有人不去欺瞒我、背弃我、诅咒我、怨恨我……为什么呢,因为法兰西不再美丽富饶,因而不再值得他们深爱吗?还是说爱我的人皆已死去,在九月份,或者十年前那次失败。”

“爱您的人一直在死去!”流泪的女孩眼中突然腾起怒火,捏紧裙摆哀伤地注视着我,如同注视一个永远不可能理解她的石像,“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您根本不知道,您住在这样华美的城堡里,用银子做的餐具吃着塞满香料的烤鹌鹑,您怎么知道爱你的人是怎样一个个死去?我的父亲曾爱你,他死在战场上,我的哥哥曾爱你,他死在被英格兰人劫掠无人保护的村庄,我的母亲曾爱你,她死于变成焦土后可怕的饥荒,我的叔叔、婶婶还有小皮埃尔都曾爱你,他们在之前的瘟疫里死得整整齐齐——现在我该怎么爱您啊,法兰西?您向我索要的太贪婪了,除了死,除了血,恐怕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献给您,而您!您还会索取,王太子还会索取,一直到爱您的全都死去……”

“让娜,这些不是我的错。英格兰人用战争摧毁了我们的军队,袭扰毁灭我们的村庄,烧焦的耕田带来饥荒,南方而来的瘟疫席卷欧罗巴……让娜,这一切会是我的错吗,是国王的错吗?所有人都在愤怒、在互相指责,从王国的会议厅到平民的集市,总有一天未等爱德华或者黑太子再次扬帆,法兰西就要从内部摧毁……咳、咳咳!”

在让娜惊慌失措的表情里我仿佛要将肺咳出来,嗓子里仿佛灌满了夭折鸟儿的细绒羽。其实她不必如此慌乱,要知道在不久前,就在她说的那场大瘟疫里,我的症状要更骇人一些:当一个国家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要度过冥河,那个国家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上帝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是他好奇自己夺走约伯的一切后他是否还会保持信仰一般,他好奇地做了尝试;结果是喜人的,我猜他会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指着咳血的法兰西给撒旦炫耀成果:看,当一个国家死去如此多的人,民众与他的求生欲也不会让他轻易倒下,他会像个可怜虫一样继续挣扎,那挣扎的姿态多能愉悦身心啊!

我扶着冰冷的墙面,冰冷有时会产生滚烫的幻觉,仿佛沐浴烈日。我曾经享有的烈日,灼灼的阳光在金发上编织胜利冠冕,自奥古斯都开始,卡佩的王每一次凯旋都受到人民的欢迎,我与众多骑士骑在马上紧随国王身后,沿途抛来的都是鲜花,孩子们在人群中奔跑跳跃,呼朋引伴叫着要看英雄,平民们会穿上最好的衣服分享葡萄美酒,僧侣们也会唱着祝福的歌,而入夜后,在小酒馆里,或许会有参战的步兵骄傲地炫耀自己是荣耀的一员。

是的,法兰西曾经被他的民众如此欢迎,每一场征战所有人都会积极地投入其中,贵族、商人、僧侣乃至于平民都会献出财富或者亲身上阵,军队高举金色火焰旗帜,万马奔腾向胜利的平原山岗……这一切何时改变?也许自科特赖克便有预兆,佛兰德斯的市民竟让“法兰西之花”深陷泥泞,高举旗帜的旗手也一命呜呼,我从贝露琪怀里将那从查理曼时期便象征着荣耀的旗帜夺回,但是上面的污垢留下了永恒的痕迹。

也许没有那么早,更晚一些……金马刺一役只是恶劣的演练,真正断送希望的是克雷西,遮天蔽日的箭雨之后,整整一个时代的精英全都命丧黄泉。好冷,我不该站在走廊上发呆,寒冷对维持思维的平静无济于事,沉浸在失败中的样子太难看了,完全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我只是想不通,究竟为何会来到这一步?

“这是一个谜团,让娜,我是一个谜团……我曾是这样以为的,也是这样做的:你们的爱与奉献会让我强大,而我会反过来保护你们,在克雷西之前一切都说得通,在那之后就像是一团糟糕的迷。我越是无法保护你们越要向你们索取,越是索取你们越是虚弱痛苦,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也许大贵族们会重新分割法兰西,也许英格兰人会肆无忌惮地蹂躏这片土地。让娜,有时候生的痛苦与迷茫会让我想到死,但是唯有我与我的同类决不能轻易抱有这种想法,我们挣扎的样子,咳咳、咳!或许比你想象得要更加丑陋。是的,我是如此贪婪地渴求你们的血肉,乞求用你们的牺牲延续我的生命。”

“您不要说了,求您,我们回房间吧,您看上去太苍白了……您的肚子怎么了,上帝啊!法兰西,您的伤口裂开了!”

“让娜,你会讨厌我吗、憎恨我吗?鄙夷不择手段的我与国王吗?”

我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像是命令也像是乞求,这种固执让让娜决定不再尊重法兰西——正好法兰西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不比死去的小皮埃尔大多少的男孩——她直接抱起我在黑暗中踉跄着借着月光奔跑。未愈合又裂开的伤口在淌血,湿湿的温热透过我的衣服弄脏了她的,低头可以看到链接我与她的一片深黑,这黑色在她的腹部,仿佛一根连接着我与她的脐带。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喘息,动荡的声音会引发哭泣的冲动:在这一刻我们仿佛成了母子亦或者父女,国与人互相讨厌这彼此的某一面,但是总有千丝万缕的血管连接着我们彼此的创口。

“嘶、可以慢点吗,让娜?你弄疼我了——”

“假如您能听我的话,根本不会这么严重!我发誓绝对不要怜悯您!您,不止是法兰西,还是一个会冲我发脾气的坏孩子。”

“不要着急,让娜,我真怕你会摔倒。亲爱的,慢点来,我不会死。”

“那是个被禁止的词,我禁止您用它。上帝啊,您一直在流血,您变得这么冷!”

瘦弱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坚强?她抱着我一路爬上陡峭盘旋的台阶回到我的房间,房间里提前被人燃烧着炭火,那点温暖足够慰籍手脚冰凉的伤员。

“把我放在床上就好,伤口会自己长好。”

“我听说您不管受什么伤都会快速痊愈,为什么这一次一个月都没有好?这正常吗?”

这正常吗?放在眼下的情况是正常的。

一个月前的普瓦捷,当我从头部的剧痛中苏醒,发现自己身处尸山血海。

左边躺着一身银甲的骑士,苍蝇停留在他的眼球上,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天空,金色的头发被血液浸湿已经凝固成黑色的丝丝缕缕,箭矢未能射穿他的铠甲,却让铁甲形变砸出一个个坑,他曾顶着箭雨前进,却被雇佣兵拉下头盔,割开喉咙;右边躺着一名步兵,他手上的茧不是因为常年握剑而是因为熟悉镰刀与犁,英格兰人的劫掠迫使他怀着愤恨加入军队,当他被飞来的箭贯穿后,他依旧踉跄着前进了几步,死后那双眼睛也不甘心合上,依旧愤怒。

贵族构建王国的未来,农民奠定王国的基石,当他们中的二位变成冰冷的尸体躺在我身边,仿佛整个法兰西都被上帝送入墓穴,扣上沉重的棺盖。他们如今刚刚死去,却像是死了无数年,没有人能忘记让法兰西的精英骑士尽数阵亡的克雷西,也没有人能忘记让三分之一的法兰西人——大部分是穷苦的平民——死去的大瘟疫。就像是一棵树木早已枯死,普瓦捷的惨败更像是那飘落的最后的花朵,它陷落于泥泞之前便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芬芳。

我躺在他们之间动弹不得,我猜每一个和我有着相似处境的人都会动弹不得——正面迎接了太多弓箭,哪怕隔着铁皮它们的力道也可以击断肋骨,随后是坠马,受伤后惊慌的马儿奔跑践踏,给左腿最致命的一击。我想自己没办法参加附近村庄的丰收季庆祝、在其中跳舞了,不过黑太子早已摧毁所有村庄,焦土之上已经不会有任何欢声笑语……

但是有那不详的渡鸦鸣叫。

食腐的黑鸟来享用它们的盛宴,就像是那些欢呼雀跃收集战利品的英格兰人。一只黑鸟站在愤怒的死者头上盯着我,仿佛在确认面前的人是死是活,它的脚踝上金色的环仿佛不详的征兆,这是有主的鸟儿,粗哑的一声啼叫后,它的主人不紧不慢走来,脚步声属于一个孩子——一个有时候会极为讨厌的孩子。

“这个死人堆里躺着的狼狈家伙是谁啊?头发就像是稻草一样乱糟糟的。”

“嗯?哥哥我好像听到了一个讨厌的声音,不要站在我前面啊,太阳都被挡住了。”

本来是调侃式的回应,却因为受伤显得格外有气无力。与自己相反的是亚瑟,他穿着老土简陋的铠甲,却足够干净整洁,还有闲工夫拉开从他哥哥那里要来的长弓,闪耀的箭尖对着我的眼睛——根本不能称作长弓,因为根本是威廉帮他改造的适合他这个小矮子的弓。

我还记得曾经的他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之一,那嚣张的阿基坦公爵垂下头颅后他也不得不避开法兰西王国耀眼的光辉,我甚至曾经与雄狮路易一同驰骋于伦敦的街道,惊飞塔中渡鸦……而现如今,形式已然逆转。

“我曾经说过会讨回以战争失去的一切,现在看来,我成功了。当时得意洋洋的你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依靠机缘巧合获胜却这样得意,迫不及待嘲讽你的对手,亚瑟,看来不久之后哥哥我就能让你明白运气永远无法战胜真正的实力。”

“哈?如果在克雷西之后你这样说或许还有点说服力,但是真抱歉啊,如今看来不管是上帝还是雅典娜,都在祝福英格兰的军队。”

我们都在笑,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也凝着杀意,如同利箭刺向彼此,从心中取出名为怨恨的浊血于箭尖上淬毒,这种怨恨在上帝造物后便潜藏在这片大地上,那是圣经中从未说出的上帝对人的恶意诅咒:不管岛与大陆上的人善良或者邪恶、愚笨或者智慧,不管他们是否性格相合或水火不容,只要人们还要生存就要彼此争斗,英格兰和法兰西将永远彼此憎恨,厮杀直到只留下一个……

亚瑟突然扬起他难看的眉毛,微笑着让我看看身下。身下垫着的似乎是一块奇怪的布,在不怀好意的注视下,我将它慢慢抽出,血污之中布上刺绣的金色火焰依稀可见,旗杆已不知丢在何处,它像是破旧的裹尸布而非荣耀军旗。

渡鸦的嘎嘎鸣叫中亚瑟发出恶毒的、畅快的笑声。他不会杀死我,正如我们每一次对彼此漫长又可悲的生命怜悯后生出同病相怜的默契,我们永远不会用死亡折磨彼此,但是不代表他不会报复——逆着太阳他的身体被勾勒出一圈金色光晕,恰如教堂逆光的圣像,尊崇圣乔治的少年举起匕首刺穿了我的旗帜,用我的热血——他眼中恶龙的血——将那火焰再一次玷污、浇灭。

他想要什么?法兰西悲痛的眼泪还是愤怒的吼叫?既然如此,一样都不该让自己的敌人如愿所偿。抽痛的肺部随着隐忍的喘息鼓动,失血的情况下他周身的光芒印刻在眼睛中旋转,放声大笑仿佛嘲笑他的行为或者嘲笑自己可笑的失败,又或者这仅是我最后的反抗与轻蔑,并非对着英格兰,并非对爱德华三世或者噩梦般的黑太子,我要用笑声攻击英格兰背后的那位——

难道是英格兰击败了我?难道是法兰西骄傲的骑兵活该被那些平民出身的弓箭手击溃?绝非如此,若非有极佳的运气,亚瑟和那傲慢鲁莽的黑太子怎么可能以少胜多!


“让娜,你觉得是谁击败了法兰西,是谁俘虏了我们被圣油祝福的国王?”

帮我处理好伤口的女仆抬头犹豫地看着我,为难地思考着不属于她的领域的问题,抬眸看看我,斟酌着回答:“英格兰的国王?”

“英格兰?他组织一次远征都要费心费力乞求不羁的封臣,努力获得体谅。不,亲爱的让娜啊……是命运,是神。”

黑夜之中似乎有什么被我的话惊扰,话音刚落寒风突然吹开窗户在房间内横冲直闯,它在耳边怒吼着,用它那邪恶的力量让炉火倏地熄灭,而这一切更像是被说破心事的虚张声势。

“亲爱的法兰西,请不要乱说话了!”

“他命敌人围起营帐将我团团包围,以利刃箭矢将我攻击叫我流血,我为何不能抗议?不要害怕,让娜,没什么可怕的,把窗户关上,再为我点一根蜡烛吧。”

若说这屋中的宝物哪一件是大胆的女仆无论如何都不敢窃取的,大概便是桌上的一本镶着金边的祷告书,精美的装帧扣上装饰着宝石。真想让每个人都试着抚摸它的表皮、它的内页,观赏其中精美的图画亦或者整齐的抄写,就算是盲人也可仅凭触感体会到制作者的用心——这并非需要我隐藏的秘密,那位尽心竭力的抄书人正是我。

“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一切诗歌我都熟记于心,一切,因为我曾虔诚如教士,跟随我的国王在清晨亦或者晚钟响起时一遍遍念诵,这些古老热烈的诗篇一如我的旧友,那位被爱被敬的神一如我的故友。如今念诵的声音中夹着苦痛的颤抖反而贴合最初我不熟练的磕磕巴巴,这微弱的烛光下黑夜终将卷起雾色的浪潮用回忆将我淹没,仿佛圣人会在苦难时见证前所未有的异象,我将在我这苦难的十四世纪的夜里眼前重现十二、十三世纪的玫瑰花窗……亲爱的尼克斯,何必配合恨你的耶和华将我迫害呢?看到旧日奥古斯都授予我骑士战甲与长剑,亦或者圣路易微笑予我祝福,对现在的法兰西有何益处?

烛火的光芒终在乞求中稳固,绚烂光辉沉寂,黑夜的乱象定格在一片昏暗中。顽皮的女神,她还是带我回到过去醉酒似甜美的记忆,桌上的祷告书重变回墨迹未干的一页页羊皮纸,我抱着热忱日夜抄写得到的果。

“惟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有福……”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苍老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从记忆深处传来,以抑扬顿挫的熟练背诵承接我犹豫不决的念读,面容已经模糊的主教托着烛台行走于暗影憧憧的教堂,满头银丝,恭敬垂颅亲吻我的手指,“法兰西,这也是我想送予您的祝福。”

“这是什么意思——祝福法兰西土地丰饶,再也不会有饥馑?祝福国王百战百胜,阿拉贡亦或者英格兰都不会成为阻碍?”

主教看着我,那时候我还不懂他眼神的含义,很多年后回想才能忆起他的恐惧——恐惧我亦如玫瑰亦如星辰般的国王路易九世,恐惧这初生太阳般骄傲强大的王国,恐惧逐渐压倒虔诚生活的物质世界,恐惧下一个、下下个百年,恐惧我:这目空一切走向巅峰不知悬崖下是碎石湍流的国。

我还记得,他的手苍老如同干枯的树皮,执起燃烧的蜡烛,隔着一层橙黄色的火光,衰老混浊的眼睛迸发出奇迹般的光亮,他的瞳孔像是消失了,只留下摇曳的烛火。

“法兰西……三位一体的神便是我们的溪流,我们的源泉,我们都是一颗颗树,信仰他的人将被栽种于水边,结出善美的果。您知道那些不遵从他的人会有何等结果?”

“会怎样?”

他沉默了片刻,宁静与若有若无的焦灼流淌在我与他身边,在我怀疑这样的对视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他突兀地吹灭了蜡烛,教堂陷入真正的黑暗,火焰的残像还停留在视网膜,他沙哑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会枯萎,会熄灭,恰如这根蜡烛。”

现实中的蜡烛随记忆中一同熄灭,仿佛主教的灵魂带着报复的快意在今夜回归。让娜左顾右盼,被火焰接连的熄灭惊得惶恐不安,毕竟神明的形象总在火焰中出现,现在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发怒,不愿光明照在我身上,要我因此恐惧、因此忏悔。而我恐怕要让他失望,恰如当年——当年的我从主教手中拿过留有余温的烛台,走到窗边沐浴洁白的月光,轻快地转了一个圈,扬起笑容张开双臂向阴影中枯槁的他展示月亮对我的偏爱。

“看,就算城里一万根蜡烛熄灭,十万颗星辰陨落,总会有光眷顾法兰西,无论在黑夜还是白日,法兰西在的地方,就有光存在。”

我真的很好奇,这傲慢是否让你恼怒啊,企图将我撕碎的命运——或者, 上帝?

“天啊,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请让我帮您再次点燃……”

“没有必要,让娜,随他去吧,如果他不想要蜡烛燃起,总能想办法熄灭它。没有火光我也可以做接下来的一切。”

“您想要做什么?没有灯光您可没有办法继续念诵诗篇。”

“谁说我想要念诵诗篇啦?”

“您不是要乞求神的原谅吗?”

墨水、羽毛笔,随它们放在一起的还有小刀,它的锋芒恰如冷却的星辰。法兰西怎么会去乞求谁的爱意?曾经带着热忱写下被千百次念诵的句子,必然要亲自用刀一点点刮下才能达到报复目的,多是渎神之举:我要用刀尖一点点刮掉所有属于神的名,谁能说一切不是他的错,恰如他曾听信撒旦谗言夺去约伯的一切,谁能说一切不是他的不义?

“让娜,我恨他,我想不通,如果不是他的报复,这许多离奇的遭遇怎么会接连发生?”

约伯就算是满身疮痍也未曾怨恨神的报复,而我无法忍耐切肤之痛。远在“不幸”小姐于我的伤口扎根之前,“恶病”、“战争”与“饥馑”已经来了一遭,她们如同蜘蛛吃空了我的身体,也许现在我的肌肤之下并非血肉,都是苍白的蛛网。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的手脚为何如此冰凉,曾经带我在寒冬依旧热血沸腾的一切已然远去,现在我正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于深秋感怀春夏的烂漫温柔。

“让娜,让娜,你知道吗?就在你来之前,在我从死人堆里被你尚有余力的手捏住袍子之前……我有另一位女仆,她的名字与那位仁慈善美的圣母相同。她从卡佩的盛夏尚未结束之时陪伴我一直到瓦卢瓦的深秋,她擅长唱歌,我念诵的那些圣经里的诗篇,她熟记于胸后赋予她自己的曲调,远比教堂里的活泼。我太喜欢她的歌声了,所以当我躺在夏夜的花园里纳凉时也要她唱,我枕在她的大腿上闭上眼睛,甘露、玫瑰、蜀葵、桃与李,我们卧倒在鼠尾草丛里……”

伴随着回忆的声音,小刀一点点刮下每一页上神的名字,曾经怀着真诚的爱意抄写的文字全部变成冰冷地板上的碎屑,这地板的寒冷或许是因为它们曾经碰触过一朵玫瑰花的尸体,随着玫瑰枯萎苍白,它从此也变得寒冷可怜。

“十年前……我还记得从克雷西的死亡之途回归的那一夜,和国王在撤退时走散后,夜里连绵的雨浇透身体,最后是坚强的马儿带我回了巴黎。大部分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嘈杂的声音,唯有一个声音是清晰可辨的,悦耳动听的歌声穿透一切混沌,在剧烈的头痛中我记得玛利亚,昏沉中我的眼里她的周身有一圈光晕,仿佛圣母玛利亚的光辉,她温和焦急的声音像是唱歌,歌颂海洋之星……”

“我在她的怀抱中沉沉睡去,梦到无数星辰划过漆黑天际,像是天使列阵出击对抗恶魔,又被邪恶击溃,纷纷陨落;接着星辰变成战场,亚瑟张狂的金发在远方……让娜,你不认识亚瑟,就是英格兰。迎面而来的箭雨像是要把我淹没,战争如此惨烈,仿佛要被血河没过头顶;只有身边的温暖让我不至于在噩梦中绝望,有一位女仆在为法兰西祈祷。”

“但是我失去了玛利亚,就像是你失去自己的叔叔、婶婶和小皮埃尔。他,那个他,从东方借异教徒之手唤来瘟疫,自意大利于鲜花芳香烂漫的夏季来到巴黎。前一天我还在亲吻女仆的手指要她为我摘取一朵玫瑰装点头发,第二天就看到她咳血将白玫瑰染成红色,第三天死亡迅捷地掠走她的生命。”

让娜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里仿佛包着炭火,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体滚烫,而是虚弱的法兰西苍白冰凉。

“和她相比,我是否让您失望?”

“你们从不让我失望,我只是让自己失望,我应该是最强、最富裕、最能保护你们的那个,正因如此臣民才将权力献给国王而非各位诸侯……但是现在,‘他拦住我的去路,使我不得过去,使黑暗笼罩着我的路途。他夺去了我的光荣,摘下了我头上的冠冕;他四面打击我,使我逝去;拔除我的希望,犹如拔树。’我是让你们失望的那一个。”

“但是我们不会因此放弃你,不会因此不爱你。”

“我夺走如此之多,或许仅仅是凭借国王或者是掌权的大贵族偶然的欲望,也许是为了抵抗邻国国王类似的欲望,我夺走如此之多……”

“是啊,这是让我们恨的那一面,但是我们无法克制住不去爱你。法兰西,你是巴黎或者卢瓦尔河畔的那些城堡,是衣着华丽的王室和贵族,但是你也是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那个小教堂,那个被我偷偷留下指甲印的圣母像,是我赤脚走过的河岸……你是埋葬了我的爸爸妈妈的土地,也是孕育我们的土地,我们无法不去恨你,也无法不去爱你,除了死亡,恐怕就算流落他乡也无法将你我真正割离。我们会失望,却不想放弃你,所以不要放弃自己,亲爱的法兰西,我更喜欢看你骄傲任性、不可一世的样子。”

“哪怕现在我一败涂地,一片动荡?”

“哪怕你一败涂地,一片动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是你现在这样冷,如果我把炭火烧起来,也可以很快热起来。法兰西正等着一团能拯救你于危难的炭火呢。”

她和玛利亚真不一样,如果是玛利亚,现在或许会给我一个拥抱,像哄孩子一样给我讲故事或者唱歌转移注意力,她却带着一团稚气如此认真地和我讲话,像是那些会把小动物当做朋友的孩子。让娜匆匆起身去重燃那些已经冷却的木柴与炭火,直到火焰再次燃烧,这一次没有暴怒的寒风将它们尽数熄灭,曾经吹灭蜡烛的微风不甘心地在它身边绕了一圈,最后只是卷起地上被小刀刮下的羊皮纸碎屑,卷入炉中让它们变成灰烬,却丝毫无法撼动跳跃的火焰,自法兰西人手中燃起的火焰。

上一月自普瓦捷归来后,王太子看着被亚瑟的匕首划破口子又被我的血弄脏的金色火焰军旗,沉默片刻后说它的历史也许自此终结——如此耻辱的收场。现在动荡不安的心在黑夜里凝视火焰和她被火光涂成温暖红色的脸颊时,不可思议地平静。那绣在布上的军旗,荣耀属于法兰克的那位大帝,法兰西只是继承者,也许待这场深秋的冷雨浇过,待我们熬过寒冬,在崭新的、生机盎然的春,会有新的烈火被法兰西人亲手燃起——旧的,便让它熄灭吧。


“法兰西,也许之后我应该把我偷走当掉的东西赎回来。”

“我可以帮你出一些钱。但是,为什么这样做呢?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不过是镜子或者餐刀,我并不介意你用它们换取一些钱财帮助你度过困境。”

“但是所有人都去贩卖法兰西的一切,我们就要一直当英格兰人的手下败将了,还会有村庄烧毁,孩子的父兄被害,母亲与姐妹饿死。没关系,日子可以艰难一些。”

“炉火烧起来了,让娜。”

“是呀,是不是暖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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